戴卓贤发现，从他这个角度望去，郑小峰真的神似当年的邱刚敖，就连下颚的线条、脖颈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鬼使神差地开口：“阿敖，帮我拿一下那个蓝色的文件夹。”

邱刚敖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低头写着文件，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两年的时间足够他完美地融入“郑小峰”这个角色，现在的他只会对郑小峰的名字有反应，而对“邱刚敖”这个名字毫无波澜。

要是仅凭一个称呼就想诈他出来，那也未免太过天真。

“……对唔住，我认错人了。”反应过来的戴卓贤连忙道歉，“你真的太像阿敖了。”

“阿敖就是你们的前同事？”

邱刚敖放下了笔，看着那些集中到他身上的目光，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长得有我帅吗？”

实际上，他并不在乎大众对自己的看法，那些恶意和流言蜚语根本不可能伤到他，只会成为他坚不可摧的铠甲。但他还是有点好奇，前同事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

——是痛恨，鄙夷，唾弃，还是不齿？

他很清楚，只有在背后询问才能得到真实评价。倘若他现在还是邱刚敖，是没办法从别人口中得到正确答案的，毕竟并不是谁都愿意当面说人坏话。

他的问题似乎打开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开关，办公室随之陷入一片沉寂。当他以为自己等不到任何回答时，终于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憎佢。佢杀咗我哋咁多兄弟。（我恨他。他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

果然。

邱刚敖暗自冷笑，面上依旧丝毫不显。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故意误解对方的意思。“所以，阿敖是犯罪分子安插在警方的卧底？他平时扮好人，其实是恶贯满盈的大魔头？”

张崇邦听见这句话时，下意识抬目去看邱刚敖的表情，只见他平静的神色中带着一丝好奇，仿佛在讨论一个无关紧要的旁人。

“不，阿敖不是卧底。”

戴卓贤迟疑了几秒，叹息道：“他……挺可惜的。”

“几年前那件绑架案，我一直以为是他们擅自动用私刑，失手杀了绑匪。尽管监禁的代价是大了点，但我觉得这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没想到最后真相大白，当初暗示他们用刑逼供的人是司徒杰，他事后翻脸不肯担责，将罪名全都推到了下属身上，导致他们入狱。”

邱刚敖听同事们简单讲述了自己如何从一颗冉冉升起的警队新星堕落为满手血腥的悍匪，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跟着众人唏嘘感慨，俨然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听众。

故事结束后，他以郑小峰这个旁观者的角度，作了一句正气凛然的通用总结：“这人还真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用‘可恨人必有可怜之处’来形容他，也是说得通的。”始终保持缄默的张崇邦低声插了一句，“一步错，步步错……他已无法再回头。”

“……”

邱刚敖没再接话，垂眸掩去眼底潜藏的所有情绪，以长久的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

下班后，张崇邦提议大家外出聚餐，就当是郑小峰的欢迎仪式。难得这几天比较清闲，同事们也都同意了，纷纷开始讨论去哪家餐厅。

“小峰，你喜欢吃什么？这顿我请。”张崇邦征求邱刚敖的意见。

邱刚敖慎重地排除了自己最广为人知的一些食物喜好，又排除了几项特别冷门的，最后选择了一个大众口味。“我喜欢吃烤肉。”

“好，那就吃烤肉。”

张崇邦打电话到他们常去的那家餐厅，提前订了包间，随后开车驶离警局，载着邱刚敖和几名同事前往尖沙咀。

应酬文化是新人初入职场的必修课，其中需要应付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喝酒、寒暄、商业性互夸、打太极等等。

好在邱刚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新人，跟他吃饭的这些同事也不爱搞官僚主义，否则他非被烦死不可。

饭桌上，张崇邦试图找话题和新同事聊天。“小峰，你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我很崇拜某个人，他也是警察，所以我就跟着入行了。”邱刚敖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崇拜的该不会是我们邦主吧？所以才申请来参加东九龙的学习交流？”周子俊带头起哄。

张崇邦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邱刚敖，见他无动于衷，心底那一丝隐秘的期待也随之落空。他制止了大家的起哄，无奈地笑道：“你们别闹，小峰以前根本不认识我。”

邱刚敖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张崇邦的话。在提起郑小峰的偶像时，他的眼中流露出仰慕的神采，又带着难以言表的感激。“我崇拜的是陈国荣先生。这次我调来九龙学习，也是他的安排。”

“陈sir可是东区的传奇啊！”坐在他身旁的同事两眼放光，“我也很崇拜他！”

张崇邦听着他们的谈话，莫名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郑小峰侧脸的轮廓总让他想起那个同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当年阿敖是因为他入的行，如今他想起来却有些后悔——

假如没做警察，阿敖现在一定能潇洒快乐地活在他看不见的某个地方，而不是在监狱中受尽折磨，最后躺在冰冷的坟墓里。

这份职业到底为阿敖带来了什么？是至高无上的荣耀，挥洒热血的恣意，还是始料未及的背叛，无法挣脱的枷锁？

等晚饭吃得差不多了，一群同事就开始互相敬酒，吹水讲笑。作为今天晚上的主角，邱刚敖承受的“火力”自然是最多的。

“小峰，这种酒度数很低的，不怕醉，你可以多喝点。”

邱刚敖被人接连灌了好几杯酒，已有些支撑不住，连忙摆手推辞。“抱歉，我酒量不好，真的喝不了。”

自从开始伪装以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实话之一。邱刚敖的酒量很好，可是郑小峰不常喝酒，所以这具身体的酒量确实不行。他担心自己一旦被人灌醉，不小心把重生的真相说了出来，到时就解释不清了。

“行了，小峰都说了酒量不好，你们别灌他。”

张崇邦见邱刚敖面有难色，于是挡下了曹宁手里的酒杯，端起高脚杯，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这杯我替他喝了。”

“邦主威武！”

“邦主，看来你很喜欢这个新人嘛。”

“我第一次见邦主帮人挡酒，难以置信……”

同事们见状，又是一阵哄笑，直接将重点转移到了调侃张崇邦上面，也没再继续劝邱刚敖喝酒了。

邱刚敖暗暗舒了口气，随后转过头看向张崇邦，眼里满是如释重负的笑意。“张sir，唔该晒（非常感谢）。”

张崇邦听着邱刚敖的声音，眉峰微蹙，总感觉“sir”这个称呼在一片“邦主”之中显得客气又疏离。

明明只是刚认识的新同事，生疏是理所当然的，他却莫名不喜欢对方刻意营造的这种距离感。

他夹了几片烤好的五花肉放入邱刚敖碗里，又给他倒了杯热茶。“小峰，大家都叫我邦主，你也可以跟着叫的。”

邱刚敖假装顺从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改口的意思。

“Yes，s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