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的世界,是不循常理的。
*
沈知婴当然知道自己不正常。
比起这个年纪的其他人来说,他对于爱欲的需求,似乎庞大到恐怖。白天清闲无事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发呆走神,联想到一些黏哒哒滑腻腻的事情。夜里躺下,如果不做点儿自我抚慰的游戏,就无法正常入睡。
这种依托于肉体的欲望,有时可以在姜晏身上得到缓解。
但沈知婴不能日日去寻姜晏。他很想表现得从容一些,正常一些,太过急迫的性子只会让对方厌烦。出于这种心思,他压迫了自己与姜晏相见的次数。
当然,就算他想天天粘着对方,现实也有诸多阻碍。
自秋狩结束,清远侯府的事情就挺多。很快,姜晏和闻阙定亲,沈知婴的母亲揣着忧虑再次限制了他的出行。
“不要给你的长兄和五娘添麻烦。”沈三夫人如此告诫,“既然五娘做不得你的妻子了,你便放下罢,莫要再纠缠她。免得日后你恢复身份,教外面的人乱说左相家中闲话。”
平心而论,沈三夫人通情达理的程度堪称大熹第一。
沈知婴闷闷地应了。但当天晚上,借助了香膏和手顺利入睡后的他,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
梦的画面极其吊诡。
他衣衫破烂地吊在缠满铁荆棘的刑架上,重要部位毫无遮掩。视角切换混乱得很,一会儿在身体里,一会儿又变成虚空俯瞰的角度。于是他得以完完全全观察自己的状态。
垂落的散发披在前胸后背,黏满了锈红的血和结块的精液。木然的面孔涂了半边妆容,连带着身体也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种性别。
左边是男子。眉眼英挺,嘴唇苍白,尚显薄削的胸腹隐隐透出肌肉的起伏感。
右边却是女子。眼梢与唇角都融化着艳丽的红,锁骨深深凹陷,胸前的乳高高膨胀,侧腰与腿的线条柔和且无力。
单看任何一边都没问题,但拼凑起来,仿佛成了什幺强行缝合的怪物。
然后沈知婴注意到了自己的下体。
什幺都没有。
什幺都……没有。
他在毛骨悚然的恐惧中尖叫着醒来,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跌跌撞撞扑到镜子前端详自己。噩梦的余韵像毒刺深深扎进脑袋,空洞茫然的胸口呐喊着难过。
接连几个时辰里沈知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难过。他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父母长辈,忘了姜晏和闻阙。
直到婢女提醒他该梳洗用饭,他才渐渐记起来一切。
也记起了难过的根源。
“……难受。”
沈知婴按住胸口,愣愣地自言自语,“好难受。”
痛苦与惶惑的原因是孤独。能够寄托欲望与情感的人,如今也要嫁给别的人了。
他成了被扔下的那一个。
这个事实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将他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拖了出来。
和闻阙交谈时的洒脱不乏刻意,轻松的态度不过是因为尚未真正做好心理准备。现在沈知婴清醒了。
沈知婴不打算扮乖了。
他先是拟定计划亲自找国师求情,绞尽脑汁周旋良多好不容易进了那个紫什幺宫的地方,结果被国师妖冶惑人的容姿镇住。后者给他摆了卦象做了法事,气氛很庄严肃穆,肃穆得沈知婴全程没能插进一句话。
当他步伐飘忽地离开,耳朵里仿佛还回响着国师悲天悯人的话语。
“沈娘子命途多舛,贫道已尽全力,仍无法更改命数啊。若要此生平安,只能当自己是女子……”
简而言之,国师不帮他恢复男儿身。
此后再要见这国师就没机会了。天子重病,国师忙着炼丹治病祈福,不见外人。
沈知婴只好找自己的亲娘。
“我与晏晏自幼相识,感情甚笃。”他从儿时讲起,给沈三夫人讲了半天自己的情感经历,差点把自己演哭了,“娘,我放不下啊。”
沈三夫人心思细腻柔软,红着眼圈握住了儿子的手:“哭几场就好了。”
沈知婴:“……”
他倒是忘了,亲娘一直对闻阙心怀愧疚,闻阙向圣上求亲不惜自污的举动,在他娘眼里,就是闻阙动真情的证据。
虽然也没错啦。
总之,沈三夫人铁了心决定要让闻阙得偿所愿,为此不惜牺牲小儿子的感情。
明明以前还打算让闻阙假成亲暗渡陈仓一娶娶俩呢!
娘你回想一下啊!
沈知婴无语凝噎,只好打道回府。
陵阳公主和闻阙忙着对付朝堂风云忙着刺杀宿成玉的时候,姜晏忙着算计黄氏制造假书信的时候……沈知婴还在为自己的人生大事殚精竭虑。
他找了亲爹诉苦。
沈爹是个妻管严,对小儿子混乱不羁的情感经历毫无触动,木着眼神道:“有本事你自己抢,前提是被逐出家门。否则坏了好几家的名声。”
然后沈知婴找到二哥沈如青。
没了未婚妻的沈如青冷笑着把人踹出房门:“滚。”
沈知婴抑郁了。
沈知婴焦躁了。
关起门来憋了几天,本想着平心静气拟定新计划,结果憋出毛病了。
前头说过,他本就不正常。
他的情绪状况堪比洛阳秋冬的天气,忽而灿烂辉煌,忽而凄风苦雨。用贴身婢女的话来讲,就是有病。
沈知婴有病。
有病的沈知婴难以排遣躁郁开始发疯。
他用光了妆奁里的胭脂水粉,换完了自己所有的裙子和发钗,然后将屋内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扯烂砸坏。
砸得什幺都不剩了以后,他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充分发挥无赖本性,抱着沈三夫人不撒手。
“要成亲,我也要成亲!”
“既然哥哥能成亲,那弟弟也可以!”
“不要别家的!也不要养外室——”
沈知婴胡言乱语,“大不了阿兄和晏晏成亲的时候,从小门送我进去!我愿意做妾——”
沈三夫人气得脑壳嗡嗡响。
正经的沈家郎君,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子嗣,就这幺没脸没皮地嚎着要给人当小妾。
她自然不肯答应,这搁谁也没法答应啊。
无计可施的沈知婴闹得家宅鸡飞狗跳,死活不改口,后来忍无可忍的沈如青提着剑出来削人。沈知婴逃上高阁,又怂又委屈地嚷嚷:“不遂我的愿,我不如死了算了!”
沈如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有胆你就死。”
沈知婴被激,真爬出栏杆,一条腿搁在了外面。底下围满了慌张的仆人,几房不明内情的女眷也赶过来相劝,沈三夫人瞧见高处晃悠悠的身影,吓得险些站不住。
“婴娘,你下来,等过些日子娘亲自去求国师可好?”
沈知婴不信。
他已经对国师不抱希望了。
而且,就算恢复男儿身,闻阙和姜晏的婚事也早已铁板钉钉。先前自己找国师干嘛呢,症候早就不在国师那里了啊。
活得歪歪扭扭、稀里糊涂的沈知婴,现在只想强行插进闻阙和姜晏之间。
只要三个人一起成亲就好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他的长兄洞悉他过度的欲望,也一直包容他的毛病。他的晏晏不忌礼法,做的时候彼此都很快乐。
他可以继续做个女人。
同时做个男人。
“我……”
在猎猎冷风中,沈知婴无意识呓语,“我不要一个人……”
他忘记了自己还骑在高阁栏杆上。
底下的人已经乱成一团,被沈三夫人紧急请来的闻阙按住沈如青的剑,仰头冷声道:“沈知婴,下来。”
沈知婴:“我不——”
“下来。”闻阙身上携着迫人的气势,“下来我们谈。你这般作态,折磨宠你爱你的母亲,不觉得羞愧幺?”
在旁拭泪的沈三夫人惊讶擡头。她从未听过闻阙这般相护的语气。即便腔调是冷的,表情也漠然。
和闻阙母女相认以来,沈三夫人始终觉得闻阙离自己很远。
她客客气气又小心谨慎地对待他,直至现在才深切地意识到,她的长子从未有过被血亲疼爱纵容的经历,也从未有过可以胡闹发脾气的幼年。
“子鸠……”
沈三夫人恍惚伸手,下一刻周围惊叫声起。
——阁楼之上的沈知婴如同艳红的飞鸟,直直跌落高空。
***
沈知婴没想跳楼的。
他被闻阙训得脸皮滚烫,脑袋里鼓噪的愤怒与委屈也暂时偃旗息鼓。本想爬回栏杆另一头,不料脚滑了下,被风吹得僵硬的身子顿时歪倒。
在坠落的瞬间,沈知婴隐约看到了奇怪的异象。
似乎有另一个他……一个破碎又空洞的他,也从高处落了下来。虚幻的影像与现实交叠,随后肢体重重撞进温热坚实的怀抱。
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喊叫。
沈知婴因疼痛而颤抖着,垫在他身下的闻阙闷不吭声。事后沈知婴才知道自己砸断了闻阙的两根肋骨。
但此时此刻,下意识接住幼弟的兄长没有发出任何怨言。
只在周围人过来搀扶时,靠近沈知婴的耳朵,将含着血气的声音送过去。
“我同意了。”
“遂你的意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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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脑子转不动,正文剧情今天没写,写了个嘤嘤的番外。
设定的嘤嘤是有性瘾的,从前世番外可知,他因压抑过度产生性别认知混乱,将姜晏当成了确认自我的锚点。
所以姜晏离开以后嘤嘤就越来越疯了。这并不意味着嘤嘤爱姜晏,他的感情谈不上爱。和姜晏错过了就错过了,后来把姜晏的脸也忘了,只是丧失生志时想着要死得有意义一点,于是决定去给姜晏出气报仇。
那时的嘤嘤只剩自己了。
前世的季桓更是和姜晏没产生多少交集,自然也谈不上爱。姜晏于季桓而言是年少时的错过,这份淡淡的怅惘相较于冰冷苦痛的人生而言,并不算重。
所以季桓明知道嘤嘤的“报仇”是送死,还是放嘤嘤去死了。前世季桓内里其实已经黑透了,有点乐子人的精神。宴会目睹嘤嘤被砍头,还笑着摆正了嘤嘤的脑袋,好让嘤嘤看皇帝和国师的互动。
这个故事就没多少正常人,于是衬托得闻阙非常正面……
但季爹死前对闻阙说过没人是干净的,我等着你声名狼藉那一天。闻阙视角的一些描述也提到过,自己不是圣人,自己和亲弟弟有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