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两人相处如常。

裴实没有明确表示什么。

郝梦里……也很正常。开玩笑，成年人的必备技能之一就是装没事。

周日上午。

郝梦里睡到十点多才起床。

趿拉着拖鞋走到餐厅，想踅摸点吃的，看到餐桌上有碗盘罩在了微波炉加热盖下面。

他拿起盖子。

两页葱油薄饼，两只煎蛋，一小碗菠菜牛肉粥。

郝梦里父母一贯的教育方针是尽量培养孩子的独立自主能力。从他上小学起就尽量不干涉他的吃喝拉撒。爱吃什么可以吃个够，想玩什么也可以玩个彻底。但后果要自己承担。睡过头了错过早饭，自然是饿着或自己想办法，基本不会给他留饭。

“妈，你和爸中午要出去吃？”

“没有啊。”跟着电视练瑜伽的孟月应了一声。

“那怎么……”

孟月回了下头：“哦，小实给你留的。今天早饭也是他做的。我告诉他不用管你，他非说怕你饿了乱吃东西。”

哦。

郝梦里吃完早饭，仍没有看到裴实。

他走到书房门口。门没有关好，他隔着门缝往里瞟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到。

又想接着瞟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鬼鬼祟祟。

在自己家，干嘛搞得像做贼一样。

郝梦里推开门，里面没人。

他晃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翘着脚看了会手机，状似不经意地问：“裴实呢？”

“回家了。说有点事，顺便回家拿点东西。”孟月说。

“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

郝梦里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有没有说是什么事？”

“说了，他妈妈忌日。”

郝梦里皱起眉头。

忌日……他想起来了。上一世这一天裴实也回了家。说好下午回来，一直到晚饭时间还没见到人影。郝城要去接他，孟月担心万一撞上讨债的人，会引得他们来自己家找麻烦，于是让郝梦里谎称是他的同班同学去他他借书，如果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报警。郝梦里到了后，看到裴实家里被砸了个乱七八糟，大件家具都被搬空了。裴实的左手臂在推搡中受了伤，大半个月才好。

这人怎么回事？不是刚告诉他尽量别一个人出门吗！

郝梦里气呼呼地给裴实发了条消息：你现在在哪儿？

裴实很快回复：在墓园

郝梦里：祭拜完直接回来，别去你家了。

郝梦里发完消息走了下神。不知道自己死了后埋在了哪个墓园，有没有人经常想着去拜祭下他。

裴实：我得回去拿些冬天的衣服，还有身份证。

郝梦里：改天再去拿。听到了吗？直接回来！

裴实的回复隔了几分钟才过来：里里，怎么了？

郝梦里随口编瞎话应付：我有几道题不会，等着你回来给我讲呢。要不数学考砸了都怪你。

裴实：好。我尽快回去。

郝梦里把手机丢在茶几上。

裴实坐上回市区的地铁。

衣服可以不用回去拿，身份证也不是非要今天去取。但今天是个好机会。他想要利用今天让那件事提早发生。

找好座位，裴实给裴文峰打了个电话：“我等会回家一趟。我打工赚了点钱，你先去把紧要的还一点，然后别再去赌了。”

母亲去世后，为了省钱，买的墓地特别偏远。路上要换乘三次，全程三个多小时。裴文峰有充足的时间赶回家。

裴实推开家门时，裴文峰果然等在客厅。

“钱呢？有多少？”

“等下，在书包里。”裴实看了眼他的父亲，摘下书包。

以重生后的裴实的时间来计算，他已经有六七年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

纵使多年烟酒不忌加上沉迷于夜生活身体亏空严重，这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在人群中仍然算得上是出挑的，只是满身的阴沉和郁愤之气让人多看几眼便想要躲开。

裴实的外表几乎完全遗传自他的父亲。差不多的身高，非常相像的五官。可能因了这点基因的相似，他小时候曾经很愿意亲近父亲。

那时候裴文峰还没有因为多次酒后误事被那家效益不错的电机厂开除，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他买些小玩具小礼物，和母亲笑着开开玩笑。

但即使那时，他也仍是不开心的。从裴实记事起，裴文峰便不断地跟他说起他报考飞行员高分通过却被别人顶替了名额的往事。

在裴实还不知道飞行员是什么的年纪，就先知道了这是个令人向往的职业，以及报考过程中的不公现象。

“如果当时不是被人顶了，老子现在天天在天上飞，哪用在个破厂子里干这些琐碎的狗屁事。操他妈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你生下来没钱没权，有机会也会被人抢走，然后一辈子出不了头，永远被人踩在脚底下。”

因为被人顶替了飞行员的名额，所以只能找了个破工厂的破工作，因为赚钱少工作也不够体面，所以和家境不错的女朋友分了手，只能在一众媒人介绍的人选里挑了个还凑合的结了婚，又稀里糊涂生下孩子。孩子出世，花钱的地方更多，贫穷庸常的生活更加一眼就望得到头，一切都在加剧他的沮丧和烦躁。

裴文峰把他人生的一切不顺利都归因于那次被顶替，每逢想起便郁愤难言，借酒浇愁。被工厂开除后，酒喝得更凶，每一份工作都干不久，直到再也找不到正经的工作。为打发时间混迹于麻将馆，被麻友领进更刺激的场子，越赌越大，越输越多。生活以更快的速度急剧滑落。

裴实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五千块钱：“我收拾点东西，最近还是回学校住。”

“不想回家就别回。但也别指望我给你出住宿费。”

裴实回到自己房间。从抽屉里翻出那个只填满了几页的破影集，他找出一张自己和母亲的合影，抽出来夹进书里放进书包。

然后开始收拾衣服。

刚把棉衣爹好塞进行李箱，手机响了起来。

“怎么还没回来？”电话那头传来了郝梦里的声音。

“我在收拾东西，想着顺路……”

“不是说不让你回家吗？你怎么搞的？”郝梦里语气很急：“那你赶紧拿了身份证出来，你爸在不在？”

“不在。”裴实撒谎。

“那你快点，赶紧收拾好，马上回来。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从孟老师家打车过来也要接近一个小时，那时事情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裴实说：“好，我东西有点多。”

“行。那你尽快，衣服随便拿几件，主要把身份证拿好。然后马上从家里出来，在外面等着我……”

门外吵吵嚷嚷，传来了‍‍大‍‎‎‍力‌‎‎的敲门声。

裴实愣了一下，突然改了口：“里里你别过来了，太麻烦了，我坐地铁回去就行。”

“别废话了。”郝梦里有些不耐烦：“你别在家待太久，在外面等我，听到了没？我快到了给你打电话。”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裴实等着外面东西碎裂的声音稍微平息了一些，起身推开了门。

客厅里的人目光全部转向他。

裴实看着被推倒在地上的裴文峰，喊了声：“爸。”

“哟，你儿子也在家呢。听说学习特好，以后肯定能考名校的。”领头的男人嗤笑一声，看向裴文峰：“你他妈的有钱供儿子读书，没钱还债，你觉得说得过去吗？”

“没钱！我反正没给过他钱。老子不欠你们钱，你们合起伙来故意坑我……嗷……”话未说完，裴文峰被旁边的染了一头金发的年轻男人踹了一脚。

“坑你怎么了？有人架着你坐上桌吗？”

裴实退了一步，假意要关上门。领头的男人果然按住门。

“上次我们见过的。”男人搭着裴实的肩膀把他往里推了一点：“还在读高三是吧？我们也不想难为你一个学生，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后面还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父债子还。我觉得你比你爸聪明，上次那钱给得就挺痛快，给了钱我们就没再动你爸了对不对？你爸这副德行应该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妈活着的时候就没为了你存点积蓄？要是有的话你最好还是早点拿出来，省得我们一趟趟的来，你爸遭罪，你也跟着受影响。”

“上次那些是我妈留给我全部的钱。我爸很久没给过我钱了。学费和住宿费都是老师看我家这情况给减免的。”裴实低着头看着男人胸前的金链子，尽量表现得像一个被吓坏的18岁少年。

金链男拉下脸：“我这次要是空着手回去交不了差，那……会怎么样我可就不敢保证了。至于下次我不小心在你们学校撞见了你，会不会影响你学习，你这学还能不能上……”

裴实一脸委屈地抬头看了眼金链男，他故意转了下身，门被撞到，掩上了大半。裴实往房间里面走了几步：“你找我也是白找。我今天回来就是问我爸要生活费的，结果……”他冷笑一声：“就算有他应该也不会给我。我妈还活着的时候就说过他的工资都拿去给别的女人花了。”

金链男笑了：“就他那样，还有女人跟他？”

裴实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上次在文化路那边看到的……今天我到家的时候明明看到他拿着一叠钱，可他说一分钱都没有，可能……要花在别的地方吧。”

“操。”金链男推门去了客厅。

叫骂声和拉扯声很快响起。裴实等了片刻，出去阻拦，无可避免地替他爸挨了几拳。

一群人离去。

裴文峰立刻把怒气转移到裴实身上：“没种的东西，一吓唬就什么屁都往外放。来给老子送钱也不知道挑个好日子，老子怎么生你这么个怂货。操你妈的，和你妈一样，又穷又怂，老子这运气都是被你俩带衰的。”

裴实早已习惯了被当作发泄对象，以前是妈妈和他，现在是他自己。

他把房间里被踹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稍微归置了下。把另一个装了五千块钱的信封塞在了沙发抱枕后面。

他回房间拿好行李，推门离开。

出去小区门口往北走上一段，有一片小树林。在母亲还能走路的时候，他隔几天就会陪她来这里散散步。

裴实拖着行李箱走到小树林最粗的那棵桂花树下，坐在以前常坐的长椅上，等着郝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