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隐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
通常这就是不行的意思,谢维兰呐呐地低下头,说:“抱歉。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嗯。”
虽然说老公这个称呼不过是床上助兴的话,谢维兰也没想真的和纪隐进一步到互称老公老婆的亲密情侣关系,可纪隐这样的反应,谢维兰说不失落那肯定是假的。
但他凭什么失望?从头到尾纪隐没说过喜欢他,只是答应和他在一起而已。
谢维兰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算什么东西啊?畸形的怪物还真敢想,妄想有一天真能和纪隐结婚?也不想想,自己配吗?
同床异梦。
背对背躺着的纪隐所思所想完全相反。嘴巴会骗人,身体可不会。天知道他听见谢维兰唤他老公的时候,他有多......@#$#!@%!
纪隐读书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比起直观的性欲暴涨,更多的是一种非常亲昵的缔结的感觉。
好像他们的骨血融合在一起,他们是彼此最亲密的人。
可是当兴头过去,纪隐看着谢维兰,听见他湿漉漉地小小声地嗫嚅着老公,索要抱抱的时候,纪隐心里突然升起极其强烈的自我厌恶,谢维兰的老公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一个下等的汽修工人?他能给谢维兰什么?
他没房没车,就算把存款全部拿出来也凑不到彩礼的零头。
谢维兰是男的没错,但在纪隐根深蒂固的旧观念里,结婚肯定要付彩礼的,他要和谢维兰结婚他一定得出彩礼。
出不起彩礼的男人想娶老婆?门都没有。
而且谢维兰的结婚对象怎么可能会是一个连彩礼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
在那种新式的西式的浪漫的洁白的婚殿上,谢维兰另一边应该站着西装笔挺的高富帅或安静可爱的女孩,总是不会是破破烂烂脏兮兮的修理工。
如果有一天,谢维兰真的和那样与之相配的人结婚,那么现在的自己为什么要耽误他的青春年华?为什么要耽搁他去找更好的人......
因为纪隐很自私。
因为纪隐是坏人。
因为纪隐喜欢谢维兰,在谢维兰自己迷途知返之前,他不愿意松手。
隔天清早,纪隐轻声下床时,手腕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握住,谢维兰半张脸盖在棉被里,圆圆大眼睛一眨一眨,瓮声瓮气问:“你要走了?”
老问这些废话。纪隐耐着性子回答这个他每天早上都要回答一遍的问题:“嗯。”
“你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
“哦。”谢维兰仍不放开手,问:“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纪隐怎么不记得他答应过这个?
谢维兰:“这周末好不好?我去你家帮你一起搬。”
“不用。我东西很少。”说完,纪隐才发现他掉进谢维兰挖好的坑里,懊恼嘁了一声,抬头看见棉被里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啧......
纪隐撇开脸,任软呼呼的小手滑进他的手心里,一下一下磨蹭着。
谢维兰蹭够了抽离手,呢喃:“那就约好了。”说完闭上眼,棉被往脸上一盖,阻隔任何可能反对的声音。
“......”纪隐看着幼稚的人,心里轻轻叹口气,帮他把被子拉到下巴,掖好被角,悄声离开热烘烘的暖房。
周末,谢维兰抵达纪隐屋的时候,他基本已经收拾妥当,几个纸箱,一只行李,衬得铁皮屋简陋又凄凉。
纪隐:“我去交还钥匙,等一下就可以走。”
“好哦。”
纪隐带上门,谢维兰忍不住好奇心,在房里走来走去,观察纪隐平时住的地方,好像没安地暖,谢维兰蹲下身,手心轻触地板,冰的,还带着湿气,反潮出水一定很冷吧......谢维兰一边心疼纪隐,一边站起身,余光却意外发现床底下有个东西。
以为是纪隐打包时落下的,谢维兰蹲下伸手向床底捞,却没捞着,那东西太里面了,他环顾四周,屋里没有扫把或长杆,只好起身用全力把床推移开一点点,发现那竟然是一本子。
和笔记本不同的是,画册书页中间绑着黑色缎带蝴蝶结,谢维兰初中美术课要买画册,当时他去学校文具店买的画册就是这种样式的。
画簿的纸张材质和笔记本的不同,价格也较贵,如果只是要记东西,应该不会特别买。
纪隐喜欢画画吗?
谢维兰知道翻人东西非常不礼貌,可他实在太想多了解一点纪隐。
他就看一眼。
记下蝴蝶结绑的样子,谢维兰小心翼翼解开蝴蝶结,翻开画簿的第一页。
捧着画本的手在颤抖。谢维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纪隐画了一个“他”。
为什么能确定画的是他,因为纪隐画画的技术太好了,画上的人就像拿谢维兰的照片印上去的。
稍微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这幅画大部分是黑白的。
画里的谢维兰双颊晕着浅浅的粉红,那是整张画唯一的色彩。
落款的日期是12/31,他们初遇的那一天。
谢维兰心跳声震耳欲聋,细颤的手焦急翻向下一页,第一幅画的背面从上到下写着几行日期,而每个日期后面都被打了个大大的叉叉。
一直到下一幅画着谢维兰的画,叉叉才终止。
日期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那天,依然是谢维兰的脸,依然是素描,依然只有脸红的颊上了颜色。
谢维兰抑制不住内心的悸动,根本忘记他一开始说只看一眼,心焦地往后翻。
在每一幅画和画之间,有数不尽的日期,有无数个或潦草、或用力、或愤怒的叉。
而每一幅画的谢维兰轮廓都是细腻的、温柔的、专注的。并且,虽然都是脸部特写,但脖子上永远都穿着整齐的衬衫领。
不论那一次相遇他们不是话都没说几句,只有肉体的交媾,纪隐画笔下的他从来都是穿好衣服的,脸上的表情也是干干净净的,不是害羞的笑就是腼腆的低头。
没有一张是性交时翻白眼、张嘴流口水的淫态。
就连那次视频性爱,他们几乎全部时间都在媾和,但纪隐的画里,却掐着通话开头那短短的几秒,屏幕上的人还不知道等会要掰开屄露出给男人看,干净的脸乖乖的,粉粉的,双眸焦急地看着镜头想解释什么。
谢维兰心里又酸又涩,来回翻看纪隐画里的人、纪隐眼中的自己。
每一幅画不管背景是什么,唯一上色的永远只有他的脸颊,粉色的彩色铅笔兑水晕染开来,有时候深一些,有时候淡一些,但所有画里谢维兰脸红是无一例外的特征。
纪隐眼里的自己是这样的吗?
可是......看着喜欢的人不脸红真的做得到吗?
“你在做什么?”
阴冷的声音传来,谢维兰还不及从暧昧的喜悦中清醒,手里偷窥的证据已经来不及藏起。
纪隐什么都看到了,看到谢维兰手上拿的画本,看到谢维兰羞赧开心的粉颊。
曾经他最喜欢的颜色,此刻却这么刺眼。
谢维兰发现他喜欢他了。谢维兰要离开他了。
一瞬间童年阴影铺天盖地袭来,像一块湿冷的黑布紧紧蒙在纪隐脸上,他几乎窒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在母亲节送给妈妈一朵康乃馨,跟妈妈说他爱她,隔天妈妈就坐着他追不上的车,再也没有回来。
他为了留住剩下的爸爸,竭尽所能讨好爸爸,包括画一张全家福送给爸爸,爸爸看过之后没多久也走了,把他丢给姥姥。
后来,那年除夕夜,他用第一份打工赚到的钱包了个红包,跪在姥姥膝前,告诉姥姥:他会孝顺她,他长大了,能养姥姥了。
结果呢?
结果,姥姥没熬过年关,当晚咽气,大年初一早上留给纪隐一具冰凉的尸体。
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告诉纪隐:他爱谁,谁就会离开他。
他的喜欢是一道恶毒的符咒,一旦宣之于口,就像在符上滴入血,诅咒即刻生效,他爱的人再也不回头。
他不要谢维兰离开他。
他不准。
画纸在手里撕成碎片,纪隐血红着眼,暴力撕开一幅幅他爱惜的画,嘴里一遍遍呢喃:“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我不喜欢谢维兰。”
不要离开。不要离开我。我只剩谢维兰了。不要把他带走......
谢维兰先是一愣,看着纪隐发狂似地撕画,浑身散发绝望气息,一时心似刀绞,滚烫泪水满溢出眼眶,一行行挂满脸颊。
他不知道纪隐为什么那么难过,可看着纪隐痛苦的脸,他觉得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泪流不止的他紧紧抱住纪隐,哽咽几乎难以成句:“好。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纪隐不喜欢谢维兰。”
他的心跟着那些画一同被撕碎,撕烂,鲜血淋漓地飘在半空中落下,最后弃在冷冰冰的地上。
纪隐愣愣地看着地板上谢维兰四分五裂的脸,那张可爱的脸、干净的脸,怎么只剩一角,怎么会在肮脏的地上,怎么会染上灰?
不行。不行......纪隐双眸空洞,慌乱地捡起一地的碎片,打翻收拾好的纸箱,里面东西散落一地,从杂物里慌慌张张找到打火机,拇指摩擦滚轮好几次打滑,直到火焰冒出,纪隐的眸子才微微聚焦,将画片放上火芯。
烧画是没有声音的。
谢维兰眼睁睁看着刚刚才得到的稀世珍宝,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画里人儿的脸红和炽盛的业火渐渐熔毁在一块,再也分不清。
被烧的是纸上的谢维兰,人世间的他却觉得地狱九层滚烫油锅就在脚下。下油锅,赤脚来来回回地走,烫得他皮开肉绽痛不欲生,惩罚他贪嗔妄念、窥伺他人秘密。
惩罚他好不容易抓到一点点纪隐没那么讨厌他的迹象,以为能让他在这地位悬殊的爱恋中得到一点点份量,纪隐直白明确的一句句“不喜欢”直接打破他的幻想。
下一句呢......是不是就是分手了?
纪隐烧完画,捧着画的灰烬走到窗边,开窗前最后望一眼手心里的残骸,他没正经学过画画,为了能勾勒出谢维兰的容貌,为了不把谢维兰画丑,他练习了多少个通宵,他画秃了多少炭笔,他咽了多少顿的干馒头,才买得起城里昂贵的百色的彩色铅笔,才找出类似的颜色、才画得出谢维兰脸上漂亮的、羞赧的、可爱的、他最喜欢的晕粉的脸红。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很多年前,寒冬里殡仪馆里姥姥火化完夹完骨头后坛里剩的灰,就跟手里这捧差不了多少,或许有一天他自己火化完,他的心焚烧成灰,就是这一幅幅画满谢维兰的灰烬。
窗户开了。
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吹散他手里舍不得松开的爱人,细碎的粉末像他握不住的命运源源不绝从指缝流出,飘扬在白雾笼罩的荒烟蔓草里。
再也抓不回来。
再也看不见。
窗户被另一只手阖上,冰凉的脊梁贴上温热柔软的怀抱,有人在他耳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可以原谅我吗?”
“不可以也没关系......”
“我们回家,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