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终于体会到了阮雨当初大夏天拍古装剧的艰辛。他这次不光是古装，还得骑马打斗弯弓射箭，导演惊喜地发现他居然每样都会一点儿，除了几个难度动作之外全程没让上替身。李念没什么怨言，对他来说这些反而是这场煎熬里最畅快的部分。

烈日炎炎里，他站在靶场上，搭箭瞄准，汗水慢慢淌下额头，汇聚在睫毛上。在它滴进眼睛里的前一刻，拉满的长弓一松，离弦之箭划着弧度击中远处的靶子。周围人一齐喝彩。导演喊“咔”，接着场外的人也喝起彩来。

经过剪辑之后，这一箭看上去会正中靶心。李念当然差得远，不过竟也当真上了靶。刚做完妆发的楚明奕穿着白色的里衣过来拍他的肩，“好小子，真有一手啊。”

李念揉着大臂笑，“只是运气好。太久没练肌肉都拉痛了。”滴在额头上的眼药水流进眼里时也或多或少混进了真的汗水，他眯着右眼，接受众人的欢呼，努力做出一副腼腆谦虚的样子。等重新布置道具，换“中年组”接替上场时，他躲进荫凉的角落给阮雨发消息。

－我今天射中了一个超级超级远的靶子，真的射中了哦！是不是超厉害！

明知道阮雨正在上课，肯定不会看消息，但对着久久没有动静的屏幕，毫无道理的委屈还是将他淹没了一瞬。他喘口气，努力调整心情，没忍住追加了一句过去。

－手臂好像抻着了一下，有一点点点点疼。

然后做贼一样飞快地把手机塞回胸前，想到将要收到的安慰，他又开始觉得甜了。

为了确保质感，主要演员都穿了全套戏服。连内袋这种小细节都十分还原，很方便李念“窝藏证据”。走出那块阴影，迎头撞上找过来的助理。章明明递了一个杯子过来，“快，快喝点儿凉的。”又绕到背后去给他换上新的清凉贴。“你高中都毕业多久了，怎么还习惯躲着玩儿手机呢？去车里坐着吹空调不好吗，又没人说你。”

李念摸摸鼻子，“下次不会了。”

进保姆车缓了一会儿，他在章明明的帮助下小心脱下外衣，穿着不知道打湿过多少轮的内衬跑出去围观正在拍摄的剧情。

假条补了三次，李念的戏份终于杀青，运气好赶上周末。按耐不住躁动的心情，回B市之前先去找了阮雨。

这学期阮雨周六也有一节选修，中午匆匆碰了一面，把房门钥匙给他，自己又赶去上课。

李念倒在阮雨的床上滚了几圈，又起身把这一室一厅巡视了个遍。不知哪一任租客在白墙上用纸花铺了一个硕大的爱心，零零落落掉了不少，露出底下凝固的胶水。他越看越觉得满意，心底生出无边的欣喜。

等不及下课，李念戴好口罩帽子出门，提前守在教学楼对面的长椅上。有个女孩儿显然是认出了他，踌躇片刻，从书包里翻出本子和笔，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径直走过来，“你好，你是在等阮雨吗？”

这个问法极大地愉悦了李念的心情，他点头，“你好，是要签名吗？”

女生点头，递过纸笔。他流畅地写完名字，画了一个大大的爱心。没直接还给人家，又问了一句，“要To签吗？”

女生脸红了一下，说了自己的昵称，小声问：“可以写一句年年有余吗？”

李念比了个OK，写完在末尾又画了一个小爱心。姑娘抱着本子飘着走了。他还在想年年有余，总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寓意，拿出手机搜了一下全都是新年祝福，也就不再多想。奇奇怪怪的附语他也签过不少，已经学会了不去深究其中的含义。

终于熬到铃声再一次响起，李念小跑过去接过阮雨的挎包，愉悦地哼着歌，顺着下课的人流往外走。周围的人多看了他两眼。现在这副样子，李念一个人走在街上的话，只有资深粉丝才有可能认出来。但旁边站了个毫无遮掩的阮雨，其他人也难免生出些猜测。好在当了这么些天的同学，他们都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走过路口，人群分散，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阮雨摸出口罩戴上，“这边周末没什么学生，要逛逛吗？”

不知什么树这么早就落了满地的叶子，踩上去有轻柔而细碎的响声。阮雨绕到李念左边去，把手搭上帆布包的带子，走了一会儿，索性拉住李念的衣角。李念有点脸红，悄悄把手挪过去，试探性地覆上这个绷紧的手背。

就在这时，李念明显的感觉到，掌下的人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他连忙放开，观察四周，街道空旷。那就是，阮雨不想被他碰到？

手上传来小心翼翼的触碰，阮雨握住了他的手，“觉得有点丢脸，就一直没跟你讲过，咳，我有点怕小孩儿。”不知从哪里传来孩子的笑闹声，“也不能说怕，就是知道周围有小朋友就会开始紧张。那边是操场，周末经常有家长带孩子过来玩儿。”

经过一片小树林，枝叶把西斜的阳光割得破碎，隐约可见背后的绿茵场。转角，身后传来“叮铃铃”的响声，学生骑着车从他们身边掠过。阮雨没有放手。直到路过一片宿舍区，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分开。周围重新开始热闹起来。出了校门，三五成群的学生站在路边等车。过马路往前走，在下个路口右转，就到了阮雨的住处，附近的租客也大都是学生。

到家之后，阮雨去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李念，“我估计了一下前段时间的各项花销，你看看差多少。”

李念愣住了，医药、日用品、食物……甚至房租，表格里清晰地列举出从阮雨转院到他复学期间产生的一切费用。所有这一切汇聚起来，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是一笔……债务。

阮雨拿出一张储蓄卡，“密码是你的生日。不要担心，我给自己留够了生活费。请多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剩下的也还你的。”

那一瞬间，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攀援出无数堕落的念头，想要拥有，想要禁锢，想要他融进自己的血肉。李念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镇住了那张牙舞爪的怪物，让理智重新照亮内心，让阴影褪去，让野兽变回一个孩子。

不对，不是那个意思……

李念接过卡片，努力掩饰手指残留的颤抖，“当然，当然，你可以…慢慢还，最好慢一点，慢到…”他眼底湿润，呼吸急促，“慢到一辈子那么久好不好。”

阮雨笑了，凑过去捧住他的脸，“你对我的好一辈子也还不完。”

这个时候或许该有一个吻。但李念只是抱住了阮雨，非常、非常用力，“阮雨，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啊。”

阮雨回抱住他，强烈的心跳逐渐同步，引发一阵难以自禁的战栗。“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喜欢你，永远喜欢你。”

对李念来说，这是激动之下的情之所至，他从未仔细考虑过告白的时机。相处的时光过得像梦一样，他想不出还能怎么更好。但暂别之后的重逢给了他答案。还有更好的，更甜美的未来——他的完美真的选择了他。

而阮雨，一个人租房、搬家、复学、回归人群，夏天之后日益衰弱的精力、迟钝的思维、糟糕的注意力……他短暂地找回了“正常”的感觉，然后逐渐滑落，离它越来越远。但还好，还好发生的一切都好过他原本的预期。他终于对自己的状态有了足够的信心，他在心里发誓：不管再怎么起伏，不管再怎么痛苦，我都会坚定地选择留下来，留在光明处，留在李念身边。

李念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太好了，太好了。怎么办，我像个蠢货一样，我刚才以为你要离开我。”

阮雨心都要碎了，我怎么能让他产生这样的念头？“是我的错，是我犹豫太久，我该早一点告诉你，亲口告诉你。”

“我可以问吗？……你在犹豫什么？”

“我害怕。”阮雨的眼泪跟着涌出来，浸泡着话语：“我害怕下一个冬天，我害怕又跌倒……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有你等我。”

李念说不出话来。两人紧紧拥抱，浑身发抖，仿若取暖。

直到不知谁的肚子率先叫了起来，李念的声音软绵绵地拖长：“我们去吃饭吧。”

粘在一起的躯体艰难地分开，阮雨抬头看了一眼，又把脸埋进李念的肩膀，“眼睛！出不了门了。”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点外卖少说一个小时起步。最后是李念从行李里翻出一副墨镜，顶着暗沉沉的天色和路人怪异的目光，去楼下买了两份炒饭。急急忙忙跑回屋里，他兴奋地打开饭盒，“你看！煎蛋是爱心形状的！”

阮雨跟着他一起傻笑，把小桌子搬到那个纸花爱心底下，一口一口，把爱意嚼进肚子里。

接下来的三餐，两人又尝了炒粉汤面煎饺——都是同一家店出品，都加了爱心煎蛋。

以至于回到B市之后，阮雨专门买了一个爱心模具，家里的煎蛋永远都是爱心形状了。

李念买的周一凌晨的机票。半夜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旁边的阮雨还是被惊动，迷迷糊糊地跟着起来。临别在即，阮雨问了一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我给你的生日礼物，你放在哪里了？”

“藏起来了。”

“回去之后打开看看吧，我是说，打开千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