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很好啊。”王也不带停顿。
有件事太明显,就是陈金魁突然之间,说了太多不须说的。无论子女、配偶、私生活状况,他都不是须交待的对象。王也这么问没有强求他的意思,只是难免想到,陈金魁的隐瞒——甚至不应称其为隐瞒,陈金魁使他完全遗忘自己家人的存在,要做到这种强度靠隐瞒绝对不够,是回避和抹消,渗入到日常行为的方方面面,才能达成这种效果。这是不是,所以王也想,也是对他迁就的一部分。他自问从没有过“取而代之”的愿望,那么本身,他就不具备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的需求,是陈金魁希望他,影响了他。因为他孤单,在过去的短暂时间里这个亲切、憨诚的男人,就已然成为驱散他阴翳的唯一光明般的存在——他极力挽救,然而还是成为了;于是陈金魁希望他看到,“我也只有你”,我们一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存在,但,这些刚刚都被现实扯破了,暴露只是温柔、虚弱的幻想。
而他情愿吗?陈金魁过于妥帖的坏处,就是让他无知无觉,明明做到了不保持幻想,还是尝到了落空的失望,这让王也很郁闷。
陈金魁问他怎么看?换个路人都能品察出,已经近于明示了,何况王也。王也知道陈金魁善于与他拉近距离,具体体现在自然而然舒缓的节奏,许多次已经让自己产生“这家伙该不会把自己骗了吧”的恍惚之感,然而怎么超出常规,做得也永远不突兀。陈金魁的反常,王也权且当成一次疏忽,看得出,对于来得仓促的交底,陈金魁是真着急,对这桩事也是真的很在意。
“要我说是不幸中最万幸的解法了。”说完最没营养的,王也才想了想怎么回复陈金魁。这段剖白,冗长唐突不符情理,看它多余,可王也也觉得不是没有意义。陈金魁在他认识他的时候,就已十分完璧无懈可击。他一直是破绽百出、领受指教的那个。可看到过去,他才终于得以一窥如师如父的陈金魁,修炼完毕前的样子。看,生活的磨砺不会放过任何人,即使是看上去已经站在了秩序顶端,可以不经意地随意蹂躏他人的家伙。他看到弱点也看到困难中人性的闪光,进而敬佩他。那种谈及时的轻描淡写的底气,在于陈金魁已经爬出去了,而他还在谷底。他有些羡慕,他也希望自己从不觉得苦,从不向他人诉苦——如果可以。然后最自然的,他晓得并非那么轻易,对早已过去的一切,仍然涌上钝钝的心疼。
他决定安慰安慰陈金魁,至于陈金魁想要的回应,想也不用想,则一开始就不在王也的选项里,“你是一个有能力的父亲,”他略见出神地看了看,继续说,“所以可以这么做。只不过对你个人要辛苦一些,但你儿女……我是这么想,因为走过去的人生只有一种,别的路上有什么结果谁都看不见,今天有多幸运才不知道罢了。他们应该更感谢你的,相信我。”
陈金魁听了也没纠结,“哦,我当年,”他提起就意识到刚刚对王也的叙述有不尽不实的地方——他夸大了,当然这也不是什么成心的欺骗,而是下意识。他实在太想……太怕王也误解。“是这样,其实那阵子吧,我也没功夫找,”陈金魁依旧说得很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香饽饽,差不多条件的,平平白白,谁愿意给三个小孩当妈?就是有人愿意了,也是有苦衷的人。但就图找个保姆,我不愿意。对我对‘她’都不公平。所以算是顺其自然吧!是不找,可也没说就非得为个什么目标有去压抑自己。这种事要讲机缘嘛……只是一直没遇到。不知不觉中……”
有一分钟,王也只是拿着手机看着,“那现在呢?”顺着话头问陈金魁。
“不知不觉,人都老了。”陈金魁回复他,“可他却太年轻。现在,我怕不合适,主要是怕自己配不上他。”
王也只给了一个收到的表示,“嗯。”
陈金魁等待良久,头回等不住,问,“还有呢?”
超期服役的公交设施一步三晃,导致窗外的景物也懒洋洋后退。从城市一角落飞出的电磁波,找到了它的目标,撞上金属外壳。王也的手机,已经被捂暖了,眼下正被它的主人倒扣过来贴在腿上,而王也本人在一心一意注视着窗外。
他想起最近的一次——陈金魁总不吝于善意的表示,最近的一次就在一小时内。当他告诉自己可能不便、不必过来之后尚有下文,紧接着却是说,当然啦,不过你要是不为难的话,随时我都是很高兴的。
真假掺杂,真伪难辨。默认来说,这个行当之内,最明智还是别去分辨,一律当成假话得好。然而尽管这么说,信与不信已经不是重要的,对现在的王也,是假使陈金魁能够继续缓和着,能够给他和给自己都留有一点空间,那王也都会把一切温柔的、模糊的、暧昧的,当作本人的涵养,当作客套。他不是故作矫情,这是个极趁手的理由,他没办法,他生病了。他完全相信:前文才是真正想说的,余下是谢绝后的缓颊,会被他通通过滤掉,就和没说没分别。
不然怎么办?如果不是,就换了种意思。
从原先理解的,“我没法把你引见给亲人,我在外面胡搞,你上不得台面”,变成了,“我担心你不知情况地前来会尴尬,也不知该怎么介绍你,说到底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我会很高兴你认识我的家人,然而为免触动你难过,还是算了吧”。
王也想了很久,然而思绪,不涉及任何具体的、正经的、有用的权衡和决断,因此与其说他在想,不如说他在回味。他在那些琐碎的不能完全复原的片段中找寻自己,在它们恢复原貌后,重新找准真实的感受。感到累了,他才低下头,用缓慢的敲击凑齐那句话。
“我猜想你不会不清楚,不过以我的立场必须做出一些提醒,”他告诫陈金魁,“魁儿爷,我或许不肮脏,但从事着肮脏的职业,并打算继续做下去。”
下一秒陈金魁就要求,简短而急切,“我能给你去个电话吗?”
王也平静的脸上眉头稍微动了,没有耽搁就拨了出去。
他没说话,陈金魁也在等,于是一时之间,显得周围十分安静的电流音里只有另一个人尽量放轻、却依旧不平稳的呼出的气流。
临了还是王也叹了口气,“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呢?”
而直到声音传导到鼓膜,陈金魁空悬的心才落稍。实话讲,王也已经隔太久没对他有一分不好的语气,作为年轻人和年轻男性而言,这个小孩脾气好得太离谱,他正是从事这种职业最最危险的性格,“王也不会这么对我”,也许他是已经有了这种侥幸,才敢于说出来。真不是人啊陈金魁,因那熟悉的语调生出一抹愧疚的同时,也幸亏,幸好,王也的态度很温和,很柔和。
“小也?”但也有一丝微妙之处,他想再听一听,试探着问,“不合适的话,就下次再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听到就安心了。”说完就秉气,聚精会神。
王也叹息连连:“我承受不起,你收回去吧……”
还是太少,王也似乎不太想张嘴,“好好,不碍事,我没要你个答案,你就当听听,不爱听当个屁放了不要紧,现在就别想了。”陈金魁这面儿安抚,站了起来踱步,用空着的手摸索着从沙发背上拾起了出门的外套,虽然参考样本太少,那点说不出的异常,已经足够他重视起来。犹豫了两秒,“需不需要我……你听上去有点不对劲。”
王也先回他第一句,“那好吧……”随后劝退,“我想一个人想点事——我在路上。”再随后陈金魁不道别,像还有事可又不吭声,王也只好帮他提,“那我们说会儿话吧。”利用沉默的间隙,陈金魁仍在参悟那丝异样感。他现在立场其实很矛盾,如果王也有情绪波动,那对他其实不是坏事,因为突然出现的“外人”不开心了,说明并非对他无心,乃至被怼上脸还没有露出疏远——陈金魁可是见过他真正想远着一个人的样子,至于拒绝则无所谓,反正他又没想过一次就被接受——更该让他欢喜上天。没错对他有利,他的心满意足,是建立在王也负面的感情上。
他用远凌驾于对方的阅历、身份和物质资源去挤压王也,让他离不开自己,这仿佛无法避免。为此陈金魁早找了一千种说辞来开解,力求把影响降低到最小。
王也的低迷、淡淡的压抑、疲倦、还有让陈金魁最为放心的对他的亲近,都没错,是应该出现,放在这儿不违和的语气。那是哪儿有了差子呢?陈金魁搜索着脑海,检索近期是否有出现与王也相关的不好的人和事。
王也找了话题:“虽说我觉得没必要聊这个,既然提起来了,冒昧地问一句,你儿子……或是女儿,他们都多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