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要讲台风登陆港城还算太早。
可是深水湾道别墅的窗外,确实已经接连了几日的阴雨绵绵。
灰色的霾雾像是一方通天的银缎幕布,强压于顶。
白色的墙,黑色的雨,色彩的界限极模糊,仿佛人间同炼狱也没差许多。
辛宝珠的葬礼应该已经于数日前结束,今天按习俗该是她的头七。
可一众殡仪服务人员硬是从早上站到下午,却没有哪个敢从别墅正门擡脚迈进厅里来,将辛宝珠的棺材拉走。
擡棺的,主事的,都穿着黑衣举着黑伞,站在走廊外打转。
面面相觑后,你瞪我我指你,又接连皱眉叹气。
为首的赵老板是在那天夜里快要关门时接到这笔大生意的,虽然说现在港城人多忙碌,都好习惯殡仪从简,大多数普通人家会把家人死后的筹备工作交由殡仪业人士处理。
从设灵到下葬,无一不是在方便快捷的殡仪馆内进行,甚至还有这也嫌麻烦的,直接从殓房出殡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靳政那天夜里赤红双眼走进他的店里,要求他们做上门服务的时候。赵老板还趁机故意虚报价格,觉得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可以靠着这位刚丧偶的可怜丈夫,狠赚一笔。
当时他并不知道,客户不止是有钱富裕,还是个神经出问题的疯子。
而这位发丧的故人,根本也不是他的妻子,就是那个闹得满城风雨,给前夫戴了绿帽的辛三小姐。
前夫自然是面前这位大手子。
至于辛宝珠,还真算是一代绝世好料,死时都是和心爱的情郎一起殉情,有够大胆出位。
但奇怪,赵老板好似看遍娱乐新闻,并没找到医院发声:有人曾一同和这位辛小姐被送去洗胃抢救。
葬礼一开始的流程还算正常,辛三小姐毕竟名头在外,死后来吊唁的人不少。
总之,前尘旧事,都随着她咽气而变得了无生趣。
大家又念起她生前的好。有的人讲她一生天真烂漫,有的人也讲她一生敢爱敢恨。
靳政全程没什幺表情,不管前来的人哭成什幺样子,他都没什幺反应,实在闹得凶了只会补个冰冷眼神,叫保镖将他们统统扔出去。
赵老板应该在那时候就看出端倪的。
靳政不只是在大厅设立的灵堂守足两天两夜,大殓当天一早,他竟然突然一反常态,带着手下人殴打了赵老板的几名员工,拒绝将尸体的棺木阖上。
他说他有的是钱,将一手提箱的钞票撒在被打伤的员工身上,就在漫天的钞票中阴恻恻地吼:只要他还没说结束,这场葬礼就可以永远进行下去。
甚至他手上沾血的样子多狰狞,把来送辛宝珠最后一程的亲友们都吓得四散逃命。
但话不是这幺说的,赵老板一家做这门生意已经有五十几年,就算客户再怎幺有钱,这世界上唯一不能挽留的不就是逝去的人命。
何况这种潮热的天气,辛宝珠在保鲜棺内也待不住多久,如果接下来台风停电呢?
先不说邪事,全身腐烂也不是好看的,还是入土为安,才是对死者的最大尊重。
当然,收了人家的钱,就要为人家办事,即便赵老板再怎幺后悔,当天也没得办法。只有捡了钱由着他胡闹。
但今天不一样,他们再怎幺等,也不能等到头七夜里了。
赵老板虽然不怕死人,但照靳政这个作法儿,他几十年没见过一桩,真的怕辛宝珠口里那枚玉晗,都压不住她会诈尸回魂。
眼看时间滑到四点钟,本来就稀薄的太阳更是在阴云后渐渐沉向海底。
赵老板再也忍不住,硬着头皮收了伞,擡腿走进大厅,在满是白色的灵堂内,先是给辛宝珠恭恭敬敬上了香,拜了拜,之后才跪在靳政旁边,语重心长地讲:“靳总,送人千里终须一别,别再拖过今晚了,是时候了。”
“辛小……太太鬼魂头七返家,看到你这个样子,很难再顺利投胎的……”
看到靳政仍然是扳着那张雕塑似的面孔,眼中无光,只是盯着辛宝珠的黑白照片,赵老板咬咬牙猜着对方根本不信转世,干脆大着胆子吓唬他道:“你也想她安心吧?如果真的不下葬,变厉鬼索命,对你也不好的!有钱也没用!”
果然,这句话落地,靳政终于有反应。
他转过头,几日没沾过水的薄唇已经皲裂。
他倒是能笑出来,俊美的眉眼低垂着,嘴角扯动,唇峰已经有隐隐的血渍渗出来,他声音好像挺愉快地讲:“好啊,那我今晚一定等她来杀我。”
没人能叫醒装睡的人。
这一晚赵老板和同事在别墅院子里将超度经文的音响放到好大,不过恶鬼大概也怕恶人,整整一晚,别墅内相安无事。
窗外风雨飘扬,过堂风不停从灵堂穿行而过,可连点燃的两只长烛真的没灭过一次。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升,蜡烛化成一滩白色的泪。
室内的靳政终于起身,摇摇晃晃地扶着门框,对着外面等着的赵老板讲了一句:“封棺。”
大殓时照例要先由家属瞻仰遗容,之后才会封棺辞灵。
可靳政像是用了短短七天,就舍弃了自己对辛宝珠的留恋。
他说完封棺,像是被拨了开关,即刻恢复那种不可一世的冷傲。
全程都没不想呆在辛宝珠身旁,就坐在隔壁餐厅里,慢条斯理地吃着秘书送来的饭菜,好像胃口不错。
郑梦玉也躲在餐厅,倒不是因为她想,而是这些天她没睡过好觉。
一开始听说辛宝珠死讯,她好得意,都能看到自己有朝一日可以取代辛宝珠在靳政心中的位置。毕竟,人死了,就再没可能,她辛宝珠如今拿什幺和她争?
可明明心里是这样想,不知为什幺,每到夜晚一闭上双眼,她就会看到辛宝珠全身浮肿的样子,口中还流着鲜血,来奋力撕扯她的头发。
又不是她害她,明明是她自己选择自杀!
一遍遍心理安慰抵不住得知靳政迟迟不肯将辛宝珠的尸体下葬,郑梦玉开始唯恐对方的鬼魂会洞悉一切,诈尸还魂来找她的麻烦。
她有些怕。
外面的赵老板不知这两人各怀鬼胎,封棺材之前,还特意走进来再多问一次靳政,是不是真的不去看辛宝珠最后一眼。
靳政双腮是微微鼓着的,还保持着那教养良好,非常矜贵的吃相,只是浓黑的眼珠滑向眼角,斜了他一眼,轻道:“不必。”
这句“不必”可以有很多含义。
例如靳政对辛宝珠不再抱有感情,明白对方已死,那只是一具没灵魂的肉身,仁至义尽,所以也就不必再去看她最后一面。
又或者是,靳政已然走火入魔到去相信自己没相信过的东西。辛宝珠连头七都不肯来把自己带走,她是真的恨了他,他何必再去给她难受,让她看到自己,他根本不配。
当然,那天下午目睹了靳政并没有参加辛宝珠下葬过程的郑梦玉终于安心。
自然不知道,靳政的想法是完完全全的后者。
而她大错特错,她最该害怕的,不应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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