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亦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挡路的保镖,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越过黑衣人,直直地射向许梵。
他的目光感情复杂难辨,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藏着万千思绪,羞愧、自责、忧虑,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占有欲?
他失忆了,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太过侵略,像野兽锁定猎物,令人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对方的目光。
“张上校,人我给你带来了,尾款尽快。”头盔里传来的女声清亮,他将许梵往张知亦面前一推,转身就走。
“别走!”比起张知亦,许梵莫名觉得黑衣人更亲切,他甚至带着一丝恳求:“别走!你叫什么名字?谢谢你救了我······”
“与其口头感谢,不如来点实际的。比特币比什么都更能表达感激之情。真心想感谢的话,就准备好钱来暗网找我,我的代号——SOL·······”黑衣人的声音逐渐散于风中,他甚至没有回头,大步流星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徒留许梵一个人无措地站在原地。
“梵梵,你的妈妈······在抢救。”张知亦走近,站在许梵身后声音干涩:“其实,我是你妈妈的·······亲弟弟······”
最后三个字简直烫嘴,他说的格外艰难。
“我妈妈?”许梵猛地回头,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抖得不像话:“她不是······不是病故了吗······”
“胡说什么!”张知亦猛地打断他的话,眼眶瞬间红了,厉声呵斥:“你怎么能这么咒她!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几天,张意欢被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伤势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被进入手术室,却始终没有醒过来。
张知亦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烤,暴躁得要命。
许梵被这个号称是自己舅舅的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
“我·······”许梵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问:“她······到底怎么了?”
张知亦痛苦地捂住眼,声音沙哑:“她被人捅了一刀,到现在还没醒······”
“谁干的?”
“还在查······”张知亦猛地抬头,猩红的双眸中充斥着戾气:“但她最后见的人是宴观南。他最好祈祷阿姐没事,否则,我要他偿命!”
这时,抢救室的灯突然灭了,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问:“谁是张医生的家属?”
“······”许梵心里咯噔一下,往前挪了一步,却不敢上前:“医生,她······”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阿姐——”张知亦猛地推开医生,发了疯似地冲进去。
许梵此时对母亲张意欢没有丝毫的记忆,道没有感受到巨大的悲痛,有些迟疑得跟在张知亦身后走了进去。
直到他看见,病床上女人那熟悉的面容,那紧闭的双眼,她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突然间,天地万物,好像只剩下了那一抹刺眼的白,悲痛的张知亦,和女人熟悉的却毫无生气的脸。
“轰——”
许梵的脑海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像玻璃碴一样扎进他的脑海,他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小梵,叫妈咪,妈咪爱你。”女人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捧着许梵的额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妈咪,妈咪——”稚嫩的童声充满了快乐。
“小梵,这道题错了哦,你换一个思路再试试。”女人纤长的手指点着他的作业本,温柔地纠正他。
“好的,妈咪,我再试试。”台灯下勤学的少年认真地咬着笔头,努力思考。
“小梵,你得告诉我,你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你会有违禁药!”电话那头,女人声嘶力竭,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句子。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许梵脑海中所有的记忆碎片如同玻璃碎片般拼凑在一起,尖锐而刺痛。
他记起来了!
他记起来了一切!
可迎接他的,却是和母亲的生离死别。
剧痛如电流般窜过全身,许梵眼前一阵发白,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地向前扑去。
“梵梵!”张知亦眼疾手快地搂住他,却发现他闭着眼,已经晕厥过去······
火葬场里,亲朋好友围着母亲的遗体哭天抢地,到处充斥着压抑的哭泣声。
许梵木然地看着所有人在和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心口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他喘不过气。
他以为他会哭,会崩溃,会痛不欲生,可他除了眼眶干涩,什么也感觉不到。
耳边嗡嗡作响,他看见张知亦悲伤的神色,看见他一张一合的嘴唇,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场无声的默剧。
在众人眼中,许梵像一具行尸走肉,失去了灵魂,只是茫然得睁着眼,对世间万物再无反应。
他眼睁睁看着温柔似水的母亲最终变成了一捧骨灰,被装进冰冷的小盒子里。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永远的埋进了冰冷的墓地里。
张意欢的葬礼,来了很多人。每一张模糊的脸孔从许梵面前走马观花一般掠过,他却看不清,仿佛世间的所有人,最终都失去了脸谱,变得面目可憎。
医生诊断他因母亲之死,受到强烈的刺激,患上心理疾病,他住进了冰冷的病房。
惨白的灯光下,他静静地躺在病床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人气,空洞的眼神毫无焦距的盯着天花板,像一具破碎的傀儡。
曾经清冷出尘的眉眼,如今只剩下死寂和脆弱,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让人心碎。
张知亦最终彻查,张意欢是死于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医闹,真的与宴观南毫无关系。
为了许梵能立刻享受到H市最顶级的医疗资源,张知亦与宴观南暂时达成协议休战了,两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但许梵,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原本就纤瘦,这些日子更是一日更瘦过一日,看起来瘦骨嶙峋只剩一把骨头,病号服下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医生给许梵的药越开越多,他好像慢慢听懂人话了,偶尔也能蹦出几个字。大家伙儿都觉得有希望,他却偷偷藏了把水果刀。
在观南靠近的瞬间,他就狠狠一刀捅进了他肚子,鲜血溅了他一脸,他眼神空灵,却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宴观南,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一切就能回到从前······”
宴观南是他一切苦难的开端,而他的记忆停留在母亲死的那天,那日张知亦说过,母亲最后见的人是宴观南……他认定,就是宴观南杀了母亲。
他癫狂的认为,只要宴观南死了,就可以替代母亲之死,让她复活过来。
观南茫然地低头,看着腹部刺目的水果刀,鲜血蔓延,流了一地,他却感觉不到痛。
真正疼的是心,像是被人活生生撕碎了,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这一生杀过那么多人,却无人知晓;而这一次,他明明是清白的,许梵却认定他是凶手。
这是他作恶多端,老天给他的报应吗?
方谨抱着摇摇欲坠的宴观南,眼睛都红了,冲着许梵吼:“许梵!你他妈疯了吗!宴先生那么爱你,为了你可以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居然下得去手!”
“宴先生的爱?”许梵歪着头,那双干净的像孩子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语气无辜又迷茫:“可那明明是我最痛恨的东西啊······”
宴观南感觉自己的心脏碎了一地,痛到麻木,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死死地盯着许梵,这个他爱到骨子里的男人,最终,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方谨从来没有见过宴观南哭过,这个一米九的硬汉,此刻却脆弱的像个孩子,看得他心里也跟着发酸。
情这一字,两情相悦时,尚且浅尝时甘,饱尝后苦。
更何况宴观南从头到尾爱而不得,从未得到过许梵的心。
他颤抖着发白的嘴唇,抓着方谨的衣服,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字:“走······”
宴观南这一走,好似彻底消失在许梵的世界里,许梵不知道他的死活,也没人敢在许梵面前提起他。
而他前脚刚走,后脚许梵的病就好起来了,一天比一天好,仿佛宴观南才是他病情的根源。
许梵坐在病床上,透过四四方方的窗户,看着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突然对张知亦说:“妈妈在哪?我想再去看她一眼······”
葬礼的时候,许梵浑浑噩噩,像是得了失语症,甚至没有开口与母亲道别。
如今他终于恢复了清明,越发思念她。
张知亦抚摸着他的头发,温柔答应:“好,明天我陪你去。”
越野车停在墓园门口,张知亦拉开车门,扶着抱着百合的许梵下来。
放眼望去,整个墓园全是穿军装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阵仗……许梵心里一阵阵发慌。他正疑惑,抬头看见一座崭新的墓碑前,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那里,军装笔挺,一动不动,风吹人不动,站姿似青柏,像尊雕塑一样。
还没等许梵反应过来,就被张知亦牵着手,走向那个身影。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身,那张不怒自威的脸,许梵在电视上见过,却没想到会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看穿,好半天,才平静地开口:“许梵,我是你外公。”
外公其实在火葬场和张意欢的葬礼上都出现过,不过那时许梵病的神志不清,对此并无记忆。
许梵怔怔望着眼前威风凛凛的老者,礼貌地开口:“外公好。”
“从今天开始,你改回张姓,你就是张梵!”外公语气强硬,根本不容拒绝。
许梵眉头一皱,心底的厌恶翻涌上来。这些日子的经历,他真的受够了被人操控的滋味!
“我不改。”他语气冰冷,干脆利落的拒绝:“许梵这个名字,我用了十六年,挺好的。”
外公一向说一不二,这会儿碰了钉子,此刻语气更严厉了几分:“小兔崽子懂什么!你改回张姓后,就能和你舅舅平分家产了!”
“好意我心领了,家产什么的······”许梵回头看着墓碑上母亲温柔的笑容,眼眶一红:“我妈妈从始至终不感兴趣,我也并不稀罕······”
他意兴阑珊,不愿和外公再多说什么。将手里的花轻轻放在墓碑前,直直跪在水泥地上,一下一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白皙的额头上瞬间红了一片。
“妈咪,小梵来看你了。”许梵颤抖着声音,眼泪模糊了视线:“我想离开这里,以后可能没办法经常来看你……你能不能,多来我的梦里看看我?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说到最后,许梵像个无助的孩子,跪在墓碑前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那哭声绝望又破碎,听得一旁的张知亦和外公心都碎了。
微风徐徐,轻轻吹动许梵的发丝,像是母亲温柔的抚摸,却再也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
张知亦想起医生说过,不能让许梵情绪激动。
而许梵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张知亦怕这孩子再病发,就蹲下去抱着他,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放轻声音哄他:“梵梵,别哭了,你妈妈看见你哭,她在天上看着也会难受的。乖,跟我回去。”
许梵哭到快晕过去,整个人瘫软在张知亦怀里。
“爸,我先带梵梵回去,他撑不住了。”张知亦心疼地抱紧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跟父亲打了个招呼,抱起许梵匆匆离开墓碑,最后扶着他坐进越野车里。
老爷子就那么站着,直到车子消失在马路尽头,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墓碑前。
年轻时被称为神枪手的他,此刻手颤抖地像得了帕金森,不断抚摸着冰冷的石碑。
“囡囡啊,你看看他啊,这孩子的倔脾气,跟你一模一样啊……”老爷子此刻的声音不复刚才的威严,像风烛残年般沧桑,颤抖的音色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一样沙哑:“也像足了我啊……”
想他戎马半生,上过无数次战场,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铮铮铁骨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可此时,站在女儿的墓碑前,这个铁打的硬汉,想起这辈子亏欠了女儿太多,到头来,只剩悔恨。
他红了眼眶,到最后,捂着嘴硬生生哽咽着,伏在墓碑上,肩膀一抖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