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整座后宫便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霾之中。
往昔欢笑不绝的庭院,如今静得连鸟鸣都显得刺耳。妃子们各自心事重重,即便言语仍保持平日语气,却早已少了从前的灵动与雀跃。
连向来最聒噪的小蟒,此刻也只是蜷在庭角的石榴树下,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尾巴有气无力地甩了两下,又垂下。
这几日,艾芮丝几乎从不独处。每当她走到哪里,总会有一位妃子默默陪伴。黎曦替她递茶、白浅牵着她手、幻岚不言不语却总站在不远处……
艾芮丝知道,她们不是刻意监视,而是在保护她——更是在保护记忆。
她强打精神,努力微笑,言语温柔如常,只盼别让其他人再担心。
但每到深夜,当灯火熄灭、四周归于寂静,那原本压抑的情绪便再也藏不住。
泪水仍旧悄然落下,如滴在心上的微火,灼灼不熄。
──
而幻岚则于后宫庭园中,亲自设计、监督修建了一座雕像。
雕像高立于夜雾之中,形象与魔玥幽如出一辙——紫发飞扬,衣袂猎猎,气势冷冽霸绝。那双雕刻而成的眼瞳,仿佛仍在俯视着世间,威严不减。
每一日,她都会站在那座雕像前,静静凝望。
「至少……这里,不会忘。」她低语。
栩儿与黎曦则各自拿起画笔,画下记忆中魔玥幽的身影。从她拂袖饮茶的模样,到她凝望众妃时淡淡一笑的神情……一幅接着一幅,被挂在后宫长廊,成了走过每一处都会遇见的回忆。
她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住那即将被世界抹去的名字。
──
这日午后,惜雪从宫外归来,神情罕见地急促。
她未多言,便将众妃召集于花园凉亭之中。每人面前,放上了一颗温润晶亮的小石。
「这是……?」栩儿疑惑地拿起,轻轻翻看着石面光泽。
惜雪淡淡开口,语气虽平静,眼中却透着一丝压抑的紧迫。
「留影石。」
「将灵力注入其中,心中回想妳想保存的影像与声音,它便能永久封存。」
她转头看向黎曦,后者微微点头,补充道:
「这样……就不怕忘了陛下了。」
一语落下,场中一静。
白浅握着留影石,指尖微微颤抖,唇角抿得紧紧的。
薇莉丝低头凝视着手中的石晶,神情虽冷淡,却有一丝从未出现的激动,藏在那一瞬失神的眼底。
而艾芮丝,则将那枚留影石死死握紧,指尖发白,却未松手。
幻岚轻声开口:「……辛苦了,惜雪。」
惜雪摇头:「若这样能多留一分记忆……不算什么。」
她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快些去吧……妳们每一个……都该把最重要的那一刻……留下。」
「至少……就算真的忘了……也还能找回来。」
众妃默然对望,最后齐齐点头。
接着,便各自带着留影石散去,有的步入宫苑、有的回至寝殿——每人都静静坐定,闭上眼睛,将灵力缓缓注入石中。
脑海中,一幅幅熟悉的影像流转——
她们记得那场初遇的寒风、记得她轻唤名字的声音、记得她惩罚时的眉眼、也记得她温柔时的怀抱……
这一次,她们不为自己,只为留下那个身影。
那个,曾在她们生命中刻下无法抹去痕迹的——魔玥幽。
几日后,留影石的存在让妃子们稍稍安了心,然而记忆的流逝却并未停歇。
这一天,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黎曦静静伫立在魔宫庭院,凝视着庭中那座魔玥幽的雕像。
她的神情平静,目光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单纯欣赏着一尊陌生的雕刻艺术品。
惜雪刚从宫门归来,见状微微一愣。她快步走近,语气带着几分疑惑:「黎曦,妳怎么站在这?」
黎曦听见声音,缓缓转身,神情依旧淡然,却带着一丝陌生的疏离。
「本殿……怎么会在魔界?」她语气平静得异常,就如同当年刚踏入魔宫的圣女,疏离、冷静、带着对魔界的戒备与距离。
惜雪的心猛然一震,指尖瞬间泛凉,内心强烈的不安如狂潮席卷。
「……黎曦!?」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强忍住惊慌,「妳可还记得我是谁?」
黎曦眨了眨眼,似乎思索了一瞬,然后缓缓颔首。
「本殿知道……本殿是魔妃,还有姊妹们……」她的语气仍是平静如水,接着她微微蹙眉,「但……为什么?」
惜雪的指尖几乎要掐入掌心,眼眶隐隐泛红,内心的恐惧几乎要将她淹没。
「妳的留影石呢?」她急促问道。
「……留影石?」黎曦疑惑地轻喃。
惜雪再不犹豫,直接拉住黎曦的手腕,带着她快步回到寝殿,目光急切地四处翻找。
衣柜、桌案、床头……每个角落都没有。
惜雪的心跳得愈发剧烈,呼吸开始发紧。
她双手颤抖着,最后在枕下摸索到了一块熟悉的温润石晶。
她心头一震,立刻将留影石递到黎曦手中,语气难掩焦急:「注入灵力!」
黎曦仍旧迷茫,却在惜雪的紧迫催促下,依言将灵力灌入其中。
瞬间,光芒闪烁,一幕幕影像猛然闯入她的脑海——
她看见自己被抱在魔玥幽怀里,手腕上戴着那枚属于魔玥幽的骨镯。
她看见自己在魔玥幽的臂弯里沉沦,双眼泛着泪光,却愿意献上灵魂。
她听见魔玥幽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邪魅低沉:「圣女,妳已经堕落了。」
她的心狠狠一颤,瞳孔剧烈收缩,指尖颤抖,整个人踉跄后退,剧烈喘息着。
「……不……不对……」
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额头,身躯止不住颤抖,嘴唇发白,瞳孔剧烈颤动。
「我怎么可能会忘……怎么可能会忘记陛下!?」
崩溃的情绪汹涌而来,犹如天崩地裂。
「不可能……不可能!!」黎曦大声喃喃,猛然扑向书案,颤抖着拿起笔,几乎是疯狂地在纸上写下所有能想到的关于魔玥幽的回忆。
笔划凌乱、字迹颤抖,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却仍止不住她疯狂书写的动作。
「陛下的眼神……她的声音……她的手……她喜欢的茶……她最爱的衣袍……」
「她吻过我的额心……她为我们而牺牲……她说过……她说过……」
眼泪一滴滴落在纸面上,模糊了墨迹,也模糊了她的世界。
惜雪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紧紧将她困在怀中。
「黎曦!冷静!!」她低声呵斥,语气却因颤抖而显得格外脆弱。
「记住了……妳已经记住了……现在停下……停下来……」
黎曦的身体不住颤抖,纸笔从手中滑落,双手死死抓着惜雪的衣袖,她埋首在惜雪肩上,颤声哭泣,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撕裂衣布。
「惜雪……我好害怕……」她哽咽得几乎无法言语,「我真的……忘记了……」
惜雪垂眸,轻轻抚过她颤抖的背脊,语调温柔却悲伤。
「黎曦……冷静……冷静一点……」
「这不是妳的错……是这个世界在逼我们遗忘……」
「但我们会记住……妳也会……」
黎曦颤声低喃:「我不要……我不要再忘了……」
惜雪紧紧抱着她,眼神却越来越沉重。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这场记忆崩塌的灾难,如同疾风般迅速蔓延。
黎曦的异状在后宫传开后,其他妃子们愈发不安,留影石几乎成了她们每日握于掌心不离不弃的信物——仿佛只有这颗晶石,还能勉强锁住那渐渐褪色的回忆。
她们怕,下一个失去记忆的,就是自己。
而此刻,幻岚坐在书房,额际青筋微突,将手中的奏疏猛然甩至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该死的……难道真的毫无办法可想了吗!」
她怒火中烧,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寒刃般锐利。
一旁搁着的奏折被魔风掀起,纸张飞散于地,书房凌乱不堪。
最终,她力气耗尽,瘫坐在椅上,指尖有些颤抖地按住额心。
「……陛下……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声音低微,带着压抑已久的哀痛与倦意,如从心底渗出的叹息。
而此时,魔宫内也悄然发生变化。
魔兵们开始出现迷茫异状——他们不再记得自己为何身穿魔甲、又为何守卫魔宫。他们只是困惑地离开岗位,走入荒野,淡出这片曾是他们效忠的土地。
甚至连幻岚的狐妖族人,也开始动摇。
「我们……怎会出现在魔界?我们应该……属于灵泽森林……」
那一张张狐族的脸孔逐渐迷茫,语气中流露出说不清的陌生与惧意。
幻岚心里一酸,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用微笑与谎言安抚:「妳们只是受魔气所扰……歇一歇就好了。」
但她知道——这已非一人之痛,而是整个世界都在遗忘魔玥幽的存在。
而遗忘越深、世界越和平,那份记忆就腐蚀得越快。
这日清晨,白浅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间,第一眼便看见掌心里握着一颗光泽微弱的石晶。
她怔了一瞬,微微蹙眉,将灵力注入其中。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像。
紫色的长发轻轻垂落,一双变幻莫测的瞳孔,俯视着自己。
那个人站在高台之上,嘴角微微勾起,带着轻蔑的笑意,手指轻挑起她的下腭——
「怎么?白瞳一族的公主,如今也会害怕吗?」
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语气平静却带着微妙的颤音:「……陛下。」
影像戛然而止。
白浅眉头深皱,神情前所未有的困惑。
「这是什么……?」
她低声喃喃,指尖轻抚着留影石的表面,脑中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她坐在床沿,目光沉沉地看着手中的石晶,过了许久,都未曾踏出一步。
——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但心口,却莫名传来一阵微弱的刺痛。
栩儿原本还在庭院中准备今日的点心,一整天未见白浅出门,终究不安地走来探视。
她站在门前,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心里隐隐浮现一股不安。
「浅浅?」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房内静了一瞬。
然后,白浅缓缓转头,银白色的发丝轻轻垂落,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眉心微蹙,对这个称呼明显有些不习惯。
她抿了抿唇,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回应。
栩儿的心,瞬间狠狠地一沉。
「……浅浅……妳也……忘记陛下了吗?」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眶瞬间泛红。
白浅微微一顿,眨了眨眼,语气平淡:「……陛下?」
那声问话如同匕首,狠狠刺进栩儿心底最柔软之处。
她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情绪,猛然扑上前,一把紧紧抱住白浅,声音哽咽破碎。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忘记她……!」
白浅下意识想要推开对方,但手才刚触碰栩儿的肩头,却停了下来。
她感受到怀中那人颤抖的哭声,心中某个角落微微刺痛,情绪莫名翻涌。
她迟疑片刻,最终轻轻擡手,落在栩儿的背上,缓慢而生涩地轻拍。
「……妳……别哭。」
她说得很轻,却如落雪般,让栩儿哭得更猛烈。
因为她知道——白浅仍有情,只是忘了那个让她动情的人。
而这,才是真正让人心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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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处——
阴影弥漫的荒寂空间,一道身影静静立于破碎的祭坛之下。黑袍随风翻飞,笼罩全身的气息阴沉而压抑,如死地深渊。
白笙,曾经的墟界皇子,如今的他,已不复旧日模样。
双眼泛着幽灰之色,眼框凹陷,面色苍白憔悴,整个人宛如被诅咒啃噬的空壳。他站在原地,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疯狂而空洞。
他突然低声咕哝,声音嘶哑苍老,像来自喉间深处的枯嗓:
「哈哈哈……那个懦弱的废物终于被吞噬了,真让人痛快。」
下一瞬,语调一变,变成妖媚尖细的女声,自他嘴中传出,声音飘忽:「不过他觉醒了,你知道的——这种状态反而更难掌控呢。」
白笙脸上笑意诡异,却猛地冷喝,语气一转变得低沉而冷冽:
「闭嘴,都给我闭嘴!」
他像在与空气争执,又像在与自己搏斗,神色疯狂而暴躁。
「再吵一声……本座就让这副身体炸成灰烬,一起陪葬!」
苍老声音惊愕顿止:「……别冲动……你不是还要报仇吗?」
女声笑得婉转:「呵呵呵,我可不想就这么死掉……我还等着看妳怎么折磨那个魔尊呢……」
白笙面容扭曲,却又露出冷笑,语调低哑:「报仇……当然要报。」
「这一切……全都是魔玥幽害的……」
「若不是她……我不会堕落至此……不会成为这种怪物……」
「她毁了我……那我就——毁了她的一切。」
他猛地擡起手,手掌间灰色灵气旋绕而起,化为一团漩涡,强行扯裂空间。
空间裂缝如裂口怒吼,灰光暴动,邪气狂涌。
「——我来了……哈哈哈哈哈!」
下一瞬,身影一闪,消失于虚空。
—
夜色深沉,人界某座城镇的街道上,月色斑驳,街灯摇曳。街上人烟稀薄,寂静无声。
破旧巷道内,忽有空间撕裂的涟漪扭曲而现。
一道黑影自缝隙中踏出,黑袍猎猎,气息瘴浊如瘟疫。
白笙站在暗影之中,冷眼扫视四周,双瞳幽灰如死水,嘴角微挑,低语自喃。
苍老声音再度浮现:「这不是魔界,你来这做什么?」
白笙轻笑一声,声音沙哑。
「当然是——先找些傀儡。」
下一瞬,他身形一闪,鬼魅般出现在街角。
几名路人刚从转角经过,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一拖入暗巷之中。
「唔——!」
他动作冷酷无情,手掌按在她们头顶,灰气瞬间涌入,灵魂被吞噬、神识瞬断,眼瞳变为死灰,身体僵硬如尸。
行尸走肉的身体立于暗处,苍白的眼中只有空洞与服从。
「去——」白笙低声命令,声音犹如恶魔诅咒。
「去扩张傀儡人数,将所有人都变成我的工具。」
「……遵命,主上。」傀儡们无声应道,随即消失在黑夜之中。
白笙站在阴影里,黑袍猎猎飞舞,眉眼疯狂,唇角微翘。
「等着吧……魔玥幽……妳的妃子们、妳的世界都会一点一滴崩坏。」
「我要让妳,看见自己亲手守护的一切彻底毁灭。」
他轻轻张开双手,仰望夜空,灰气在指尖跳动。
「这就是妳把我变成这鬼样子的报复。」
「哈哈哈哈哈——!」
——而就在此刻,遥远的魔宫之中,那枚幽魔神戒,悄然微微闪烁了一瞬。